点点

*老谭曰：卖啥都不如卖惨

36.

陈亦度让司机停在环岛路，自己下车慢慢往别墅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只是为了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好在改变主意时能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可脚步再迟缓，终究还是走到了这里，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他回来。

逐渐黯淡的晚霞将几步之外的别墅融在一片温柔的光影中，仿佛一座不存于现世的悬岛。一切显得多么久远啊，像是早就遗落的一个曾在心底摩挲过无数遍的梦，如今又与他不期而遇，牵出怦然的心跳。又像是躲在灵魂深处吐着信的蛇，掌控他、诅咒他，让他忘了快乐，做苦痛手里的傀儡。

无穷的挣扎早已让他耗尽心力，被无数绳结捆缚了太久，终于激起本能的反抗，驱策着陈亦度控制不住地走到门前。电子锁的密码没变，一股风紧跟着开门的瞬间涌了进来，在寂静的大厅低啸着激起一圈涟漪。整个房子安静而无声，陈亦度借着微弱的天光摸着扶梯上楼，二楼工作室门缝里流出的微光泄露了房间主人的行踪。他在门口止步，犹豫着一下一下叩叩的敲门，回应他的是鸦雀无声，踟蹰片刻，为勇气的余烬添加柴火后，陈亦度终于推开了门。

这感觉恍如隔世，七年前就像是昨天，昨天只比今天早一点，却似乎已有几光年那么远。真奇怪啊，已经七年没回来了，这间屋子却像是从他离开后就锁住了时光，一切都没有变，仍然是熟悉的气味与感觉，仍然有能把全世界隔绝在外的魔力。他和谭宗明在这里度过了多少红潮卷覆的盛夏光年，整个房里都是那个夏天历历情景的韵味。

他记得这屋子——欧式拱窗外永远有充足灿烂的阳光，墙上裱框的画是谭宗明揶揄过“色调光线有余空间层次不足”的油画选修课作业，倚着懒人躺嚼薯片被谭宗明按在沙发上边打屁股边说小王八蛋不许吃得满地毯碎屑。

他记得这操作台——这方寸间耗尽他多少白夜，和转瞬即逝的灵感缠斗拼命想把它们转化成流光璀璨的实体，打磨蜡模发出的擦刮声伴着黎明一起唤醒万物的温润的朝晨，累得困倒在桌上半梦半醒间又被谭宗明抱回卧室大床上的恬静的星夜。

他记得这画架——谭宗明在画布前拥他入怀，吻他敏感的耳垂，将情话一个字一个字用气声喂进去，碳铅在画布上划过一道歪歪斜斜的线条，又坠在木地板上断成两截，如若不是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他怎会握不住画笔。

陈亦度看着憋屈着长手长脚侧躺在沙发上的人，他双臂环抱在胸前躺得很不舒坦，即使曲起膝盖也还有大半条腿在沙发外杵着，薄毯只搭了一点在身上，其余大半全滑落在地。清朗的月色和条纹大理石台灯射出的橘光一起打在谭宗明昏睡的脸上，只是十多天而已，他就已经完全变了个样，面色灰败苍白，脸颊微微凹陷，干裂的嘴唇上是陈亦度咬破的伤口，已经结痂的一点暗红是整张脸上唯一的血色。交错的光影下，这个一向沉稳刚强的男人居然有了一种颓唐又脆弱的美，陈亦度心里酸涩得不行，轻轻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薄毯重新盖回他身上。

夏夜暑气正盛，谭宗明身上却极冷，他像头困兽般蜷伏在略显狭窄的沙发上，沁凉的湿气黏附在额发间，紧闭的眼睫是毫无生气的样子，无意深蹙的眉峰却透露出他的疲顿与忍耐。暂时不用担心对方会醒，陈亦度索性盘起腿席地而坐，放肆地打量起眼前的人，漫漫长夜，长到足够他用视线去描摹这个在心底存了七年的轮廓。蓬松微卷的发间已经混进了零星白发，眼角是抹不去的隐晦而深重的皱纹。这一切曾与自己近到不能再近，又为什么会错过他身上时光流逝所落下的每一点痕迹呢。

想抚摸这张脸。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将手伸了出去，细长瘦削的指尖谨慎而胆怯地轻碰了一下那人紧皱的眉心。陈亦度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胸腔连着眼睛一起酸胀得厉害，又觉得这想哭的感觉来得太没道理，便收回腿转过身，抱着双臂跷腿坐着，背靠沙发不去看谭宗明，自顾自仰望天花板愣神。可佯装看不见如果有用，又怎会整整七年都在和这个人纠缠，哪怕他们离得那样远，哪怕他根本就不在自己身边。

谭宗明如在耳畔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短促而粗重，颤动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却始终紧紧闭着，像是在睡梦中寻求庇护似的不愿睁开，只梦呓着一个劲地呢喃。陈亦度微微偏过头去，只见谭宗明惨淡的嘴唇沉默地翕动了两下，又因喉间的干涩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可依旧固执地一直重复着，直至叹出黯哑的音节。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埋在心底里，若隐若现存于梦中，让自己恨了那么久、抗拒了那么久、却依然割舍不下的那个人，一声一声喊着的，是自己的名字，“亦度……”

胸口蓦地被揪紧，令呼吸都艰涩得要命，痛感还来不及在心室内肆虐，那早已衰败龟裂的土壤里就忽地冒出一朵绽放的罂粟。有什么东西从细微的血管扩散至动脉又流浸全身，汹涌得像刑满获释的妖怪急迫地朝自己压来，是翻江搅海的巨浪，是振聋发聩的惊雷，是毒燎虐焰的烈火。它来了，超越了天道伦常，是本能，是最理智最清醒的呐喊，让一切挣脱顽抗都化为灰烬。那么，就放马过来吧，是最后的努力，最后的冒险，孤注一掷，粉身碎骨也停不下来。

一生能有多少个七年用来错过？他只是不想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