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

48.

当一切看似尘埃落定的时候，陈亦度心安理得地做了甩手掌柜，跑去意大利修了两个月的服装设计。他本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又在时尚界浸润多年，触类旁通，学起来自然快。米兰的第一场雪落下前，陈亦度的“毕业展”在阿玛尼剧院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帷幕。也是直到那天，谭宗明才明白这人几个月来闷声不响地都捣鼓了些什么，居然还要自己做他的模特。

摆在面前的几套衣服，乍一看全都花哨得让谭宗明只想敬谢不敏，然而度大设计师一个眼刀飞来，他也只能乖乖地勾着满手的衣架进了更衣室。花纹系扣西装外套、橘色圆领针织里衫、墨绿色修身长裤，谭宗明换上衣服，十分勉强地走到穿衣镜前，却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他身上看似与整套衣服完全不搭的沉稳持重的气质，恰恰削弱了大胆撞色带来的繁杂和突兀，两者意外地契合，衍生出了一种特别的浪漫绅士的感觉。[1]

只是一场私密的小型走秀，来的多半是陈亦度在时装界的朋友和导师，他在谭宗明幽怨的眼神里替男人换上最后一套衣服后，捂着嘴乱笑地跑开了。谭宗明少有的无措，没同手同脚就算万幸，待到压轴早已是满手的汗。好在最后一套衣服并不是什么夸张的秀场造型，暗色流纹的灰西装外套搭配香槟色的佩里斯印花衬衫，多少能让他自在些。

剧院穹顶的射灯将整个舞台点缀得璀璨无比，一拨拨盛装的模特袅袅婷婷地往T台走去。灯火煌煌里，谭宗明倚着后台一侧的背板，瞧见陈亦度在看台的第一排落座。搁在一群相貌出众的欧洲人里，这个人依然俊美得过分，他漫不经心地坐在那，正侧头和身边人谈论着什么，微微起伏的喉结在光影里很迷人，衬衫领口恣意地敞着，露出脖颈处的优美线条，白玫瑰撒了金粉别在左胸前，是风流贵公子的派头。

谭宗明在心里尖叫，这个人，是他的爱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陈亦度的目光跟着扫了过来，谭宗明看见年轻人眼底浮现出的笑意，不知怎么居然有些害羞，又觉得仿佛已经得到了这世间最想要的，于是油然而生的满足化作脚下愈显从容的步伐。大追光分毫不落地追着谭宗明一直走到舞台的中央，陈亦度上台谢幕，和谭宗明并肩而立。光束将两人彻底笼在一处的时候，台下开始有些躁动，谭宗明终于在不断响起的口哨声和“La felicità”里发现了陈亦度的小心思：那件压轴的作品被他内外对调了一下——风情的印花换到外面，灰色的流纹变作里衣——又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再明显不过的情侣装是对彼此间的关系极露骨的暗示。

在米兰，拥有同性恋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会成为一个人的弱点或污点，因而陈亦度格外放得开，他将白玫瑰插进谭宗明胸前的口袋里[2]，在贴面礼的空隙间挨着男人的耳边轻轻地说，“现在从里到外，你都是我的了。”

音响师跟着起哄，在最后一段谢幕乐音里混进了《婚礼进行曲》，射灯对着两人不停地闪，让人在急速的明灭间有些睁不开眼。莹白的光洒在陈亦度半垂着的细长浓密的睫毛上，虚掩住那双鹿一样温润的眼睛，整个世界都在谭宗明的眼前，整个世界的韶华全在陈亦度的肩上跳舞。他忽然笑了，伸出手指在陈亦度的嘴唇上刮了一下，“本来就都是你的。”

两人没能在米兰多待上几天，谭宗明就被一个电话召了回去，陈亦度同他一起回国，才知道上海金融界已经闹翻了天。有匿名举报人将尹氏数年来的猫腻事无巨细地罗列了出来：违规操作、走私、行贿、不正当竞争、和日本永井集团勾结的内部账目，还有好几条人命，甚至牵出一大摞目前在任或刚调离的身居要职的官员。官商勾结、钱权为奸，向来最能引起民愤，上头极看中，几小时内就成立了规模不小的专案组，找谭宗明和其他涉案人去例行问话。

砧上鱼，刀下肉，到了这个份上，早些坦白就是少吃苦头，没过多久，尹振声就把自己做的腌臜事吐了个干干净净。当年晟煊崛起速度之快，在短短几年就挤掉了尹氏业内领军的位置，尹振声不满却又杠不过谭宗明，兵行险招拉拢了永井，而永井的胃口显然更大，套着中日合资的名头一点点架空尹氏，妄图挤掉晟煊垄断整个行业。尹氏的名字一夕之间成了过街老鼠，谭宗明作为受害者占尽了舆论优势，又向来和那群恶人撇得干净，是浊世独存的光辉形象，被李川奇喊去录了好几期专访，好歹给上层社会壮壮脸面。

来年暮春，二审开庭，谭宗明穿了一整套的黑色西装坐在旁听席上，亲眼看着法槌落下，宣布尹振声被判死缓。随着一票官员落马，政界迎来大洗涤，李川奇彻底站稳了脚，谭宗明没费一兵一卒夺回了晟煊，成了公司的绝对控股人，地位再无可撼动。

摆脱了堵在庭外的媒体，谭宗明大步一迈上了车，引擎立刻跟着发动，将一众记者甩在后面。林秘书从副驾驶往后递了叠急需处理的文件，谭宗明握着笔唰唰地签着，听秘书做简短汇报。短短的几分钟里，秘书已经掐掉了好几个来电，谭宗明头也没抬地挑了挑眉，林秘书表情为难，坦言尹总的律师已经求了好些天，说尹振声没有旁的要求，只想在转监前见一见谭宗明，如今已有最终判决，自己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压下这件事。

谭宗明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手里的笔。他偏头凝视着窗外，眼神渐渐变得飘忽而轻柔，签字笔在纸页上划下一道黢黑的印子，但他浑然不觉，好像那蓝得比海还要深远的天空上映着什么亘古不化的哀伤。

[1]东哥米兰时装周造型

[2]白玫瑰的花语：我足以与你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