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

4.

 

一郎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三天。

他发烧了，烧得人都晕了，肺里像被塞了把尖锐的石子，连睡梦里都咳得撕心裂肺。

他滚烫的身体软绵绵地贴着周凯，任凭男人抱着他灌水喂药。

冰冷的唇瓣贴在嘴边，蜻蜓点水般啄了啄，微凉甘甜的液体紧跟着涌了进来，缓解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

 

一郎无意识地贪婪地吞咽着，突然被呛住了，咳得面红耳赤，幽幽睁开了眼。

他还未真正醒来，目光迷离着，陷在周凯怀里，懵懂茫然地望着他，神色间还带了些孩子气。

等彻底清醒后，他的脸色就变了，整个人都绷了起来，直挺挺地僵着，一丁点儿也不愿碰到身后的人。

周凯不动声色地撤回了自己扶在一郎背后的手，让他倚在床头的软垫上。

 

“我刚才做噩梦了，”一郎勉强撑着身体坐直了些，双眸牢牢盯着周凯，眼里透出浓重的敌意，“梦里面有你。”

听完这句话，周凯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色，睫毛垂下来，嘴唇紧抿着，看起来神情恍惚。

一郎觉得可笑，他不明白有什么能让周凯看上去竟像是个要哭的孩子。

“森田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他痛快地冷笑，用尽力气揪着周凯的衣领讥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当自己被狗咬了！”

一郎以为他会生气，会愤怒，甚至可能会把自己摁回床上再干一次。

然而周凯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凭一郎粗鲁地勒住自己的领口，冲他大喊大叫。

 

等一郎把积攒了满腔的委屈和怨恨发泄完，周凯才一步步从床边走向窗台，不经意似的轻声问道，“你的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一郎毫不掩饰地哂笑，“我只想回去，放我回家！”

“好。”

这个字就这样从周凯薄薄的嘴唇里轻而易举地吐了出来，让人不敢相信会是真的。

一郎不太确定地仰头看他，惨淡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照在周凯身上，他微蜷的黑发被光线镀上一层浅白的光晕。

周凯转过头，目光轻缓地掠过一郎写满怀疑的脸，再次确认，“我答应你。”

逆光中，他幽深的眼眸完全隐匿在阴影里，那双眼睛带着颓然和绝望，像一潭再也不会泛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几天后，是一郎十八岁的生日。

周凯把手下统统赶了出去，别墅里只剩下他和一郎两个人。

他还是一袭黑衣，整个人消瘦而挺拔，在临窗的三角钢琴前弹着同一支曲子，反反复复，轻柔神秘，像某种隐晦的倾诉。

一郎从前就觉得，比起拿枪，周凯的手更适合弹琴，殊不知命运如此吝啬，哪里会给人这么多选择。

 

或许音乐真的有某种神奇的作用，两人间紧张的气氛在《致爱丽丝》悠扬灵动的乐声中暂时消退。

周凯的嘴角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有些怀念，又有些遥远的温存。

但当最后一个音符凝结在空气里的时候，他的表情又瞬间被刻意伪装的淡漠取代。

 

周凯朝一郎递过去一杯酒，一郎权当没看到，把头瞥向另一边。

“明天过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周凯自嘲地笑了笑，“就当是送别酒，好吗？”

他的语气近乎祈求，让一郎再难狠下心来拒绝，既然周凯信守承诺答应送他回去，那么区区一口酒，也并无不可。

两只杯子在半空中转瞬即逝地碰了碰，“生日快乐，一郎。”

 

“一郎，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出海，那年你才九岁……”

“你捧着牛奶杯向我讨酒喝，还缠着我非得要我抱你……”

“我九岁时就只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和阿超一起活下去……”

 

一郎见周凯兀自坐在一边，晃着酒盅一杯杯给自己斟酒，嘴里还不停冒出些叫人胸闷的陈年往事，五脏六腑也随之揪得越来越紧。

“你喝醉了吗？”他夺过周凯手里的杯子扔到地上，“你做了什么？你对森田做了什么？为什么突然答应放我回去？”

随着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周凯蹙了蹙眉，把酒盅放到桌上，又恢复成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奇心别超过我们的约定，一郎。”

说完，周凯便抓起手边的外套转身朝门口走去，快出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声调还是淡淡的，“晚安。”

 

一郎看着周凯离开，背影在月光中走远，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细碎的星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落在他身旁空空荡荡的座位上。

他独自面对着桌上孤零零的酒杯，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